-台語歌美和痛的歷程
先有台語之美,才有教人難忘的台語歌。
我在台灣中南部的小城嘉義長大,母語是台語,等到台北讀書才講多點國語,聽或唱的歌也從大量轉為國語或英文歌,當時年輕的我並不曉得這是文化衝擊。只是我的台灣國語,經常讓同學笑個不停,自己很羞愧,拼命想把國語咬字學好。
那時校園民歌正紅,很多現代詩譜成曲,余光中、鄭愁予、席慕蓉的作品很受同學歡迎。雖然我對中國沒有鄉愁,卻也覺得很美。有天,我病了請假回宿舍躺著,打開調幅電晶體收音機,傳來帶著微微雜音的台語歌:
「看見著面頭前
已經來都市
他鄉的黃昏時
引人心迷醉
故鄉的親愛的爸爸媽媽
請你也不免掛念阮將來
做著一個男兒
應該嗄-嗄-來打拼」(舊皮箱的流浪兒,台語由呂金守填詞)
聽著聽著便垂下淚來,這就叫鄉愁吧!是種母體文化的召喚。
校園民歌時期台語作品很少,只有簡上仁的「正月調」,過年電台會應景地播一播,包括李宗盛在內的「木吉他」合唱團,唱過一首台語的划拳歌叫「拼宵夜」有較高的知名度外,台語歌壇基本上只存在於餐廳秀、夜市和調幅電台的賣藥節目,在大眾媒體十分寂寞。甚至不少人對台語歌的印象是很悲情、充滿煙酒味,不是江湖就是港邊,且以演歌腔為大宗。
對台語歌的偏差印象,和國民黨政府來台推行國語運動、淨化歌曲與電視方言節目受限有關。1970年代以前的台語歌盛世,因國語文教育雷厲風行,漸漸被邊緣化了。
早年的思想起、四季春等恆春民謠,是可以套進自創歌詞來唱的。傳奇民謠大師陳達就讓人讚不絕口,音樂家史惟亮曾說,陳達不只是樂人,也是詩人!
其實,哪位詞家不是詩人。從詩經以降,詩歌是一體的。民初白話文運動,新詩(現代詩)受西方文學流派影響,詩、歌分家了!作詞好像變成流行音樂裡的一份職務;詩人似乎高尚多了,在文壇很有地位。
不過早期的台語歌詞大半詩意濃郁,以周添旺作詞、鄧雨賢作曲的「雨夜花」為例,像是男女心情的比喻和對照,襯托出愛人移情別戀的淒慘寫照:
「雨水滴/雨水滴
引阮入受難池。怎樣呼阮
離葉離枝
永遠無人可看見。」
意象生動極了!後來引申到各種抗爭、遊行,唱起來都十分貼切。
二次大戰前,反映社會現實、寫市井小民的台語歌詞不在少數,比如心酸酸、三線路、送出帆、農村曲、南都夜曲等等。一來受日本統治的苦悶,對自由的嚮往有關;二來受當時文藝風氣影響,偏向左翼路線,很多寫實的、鄉土題材的台語歌。而這兩大面向一直延續至今,似乎在台語歌的創作傳統裡,罕見為文學而寫作。
台語歌從樂府、古詩詞、七字仔、長短句到今天十分口語(饒舌歌)的作品,可發現漢文的詩詞傳統猶在,雖有雅俗之別但生命力各有不同,就算戰後以日本演歌填台語詞的風氣興盛,不過好的作品唱著唱著就成了台灣歌了!這和台語是古漢文之一有關,韻律豐富(所謂八音七調),光是用唸的都有鮮明的音樂感。
文夏、洪一峰、葉俊麟等人的作品,至今依然膾炙人口。像葉俊麟的舊情綿綿:
「青春夢斷你我已經是無望
舊情綿綿心內只想你一人
明知你是有刺野花
因何怎樣我不反悔」
當詩讀、當歌唱都經典!另外,暗淡的月、男兒哀歌、淡水暮色、可憐戀花再會吧等等,都不遜於國語詩作,只差沒一頂桂冠可戴,而二千年後,紛紛受封為「國寶」。
我懂得欣賞台語歌謠,並沒有比主流社會早。要到19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才稍稍有所覺察,接著讀王禎和黃春明的小說,才想到要把台語找回來,至少聽聽家鄉父母愛的歌。走出校園接觸社會的冷暖,漸漸懂得素蘭要出嫁、星星知我心、杯底不通飼金魚、內山姑娘等等歌曲,不只是為歡快,還有我不知曉的社會底層的痛楚!
庶民生活的心酸,早年詞作家們就懂。第一首台語流行歌曲「桃花泣血記」,批判門當戶對的婚姻制度,力道深可見骨。第一段像序曲卻詩意盎然,但情境慘然:
「人生就像桃花枝
有時開花有時死
花有春天再開期
人若死去無活時」。
像是章回小說的回目詩,是宋元話本的遺緒。
到1980年代末解嚴前後,本土意識抬頭,進了媒體工作,記者朋友帶我到一家叫「攤」的小酒館,放鬆心懷、邊議論時事,館子裡放的卡帶以台語歌居多。也在這裡和初出道的陳明章、陳昇、伍佰、林強等人熟了起來,接觸到新面貌的台語歌。這幫子到90年代被稱「新台語歌」,千禧年後叫「台客」,無論什麼標籤,血液裡流淌的台語詩歌因子是沒有變的。
1989年、1990年「陳明章現場作品」兩張專輯,可以說是經典,詞作大部分出自陳明瑜之手,我每回都叫他台語詩人,他就臉紅地咧嘴笑一下,反問我:怎麼能跟李臨秋、周添旺、葉俊麟比?但陳明瑜以組曲呈現,每首歌都是卑微人物的辛酸史,完全繼承話本與寫實的精神,卻有獨特的時代語言,且更擅用隱喻和象徵,看得出受到國語文壇的薰陶。
「生活是風塵中
一段段的歌
感情已經化成
棚台上的燈火
一閃一熄
默默的燃著阮的一生
燈火中的歌
你是不是有在聽
慢慢來唱
歌聲是阮漂泊的眼睛
慢慢來唱
愛人是故鄉的月亮」(陳明瑜作品「慢慢來唱」)
後來他也幫黑名單工作室、林暐哲、葉樹茵、許景淳、金門王與李炳輝的專輯寫詞,作品都十分出色。比如我的愛歌「電火柱仔」把酒鬼寫得太傳神了:
「街仔路ㄟ電火條仔,攏給我立正站好,惦惦阿聽我浪子阿國仔...唱歌
街仔路ㄟ電火條仔,攏給我立正站好,惦惦阿聽我浪子阿國仔...唱歌
恁干有愛聽哪一條?浪子干那悲歌才會曉
啊!...攏給我立正站好,惦惦阿聽,聽恁爸...唱歌」(詞:陳明瑜、曲:李欣芸。收錄於«少年吔,安啦!»電影原聲專輯)
陳明瑜算是素人詩人,從和陳明章合作「唐山過台灣」組曲開始,但並沒有和文學界有來往。作家、詩人寫台語歌詞,吳念真和路寒袖是我印象較深刻的兩位,吳念真的桂花巷和一樣的月光都算名曲了。然寫詞畢竟不是吳導的專業,而詩人路寒袖在台語詩歌方面,特別下功夫,飽受讚譽。尤其和作曲家詹宏達合作潘麗麗演唱的公開情書、春雨、畫眉、往事如影等專輯,都讓他縱情揮灑。
是台語歌壇罕見地以詩入歌,拾回詩歌合體的傳統。「愛人沒來/失望路燈/冷冷淡淡看一生/心門啊/若是要關要開據在伊」(春雨,曲:陳明章、詞:路寒袖)。我想只差載體不是詩集而已,還能與音樂、歌聲一同攜手,躍進人們的耳際心間,迴盪不已。
能像路寒袖那般詞藻清麗,想像空間開闊,情感真摯,深具人文情懷,在台語歌壇並不多見。新台語歌或說搖滾化的台語歌,常讓人感覺是以國語的思考翻成台語來寫,沒受到台語文化及其歌謠浸潤,新一代歌迷不會覺得怪異,還認為很有意思。是他們想要的台語歌,和老一輩的台語歌聽眾大相逕庭,老一代卻寧肯回去聽老歌,台語歌的發展產生了斷裂。
而1993年水晶唱片出版、演唱會現場錄音的«鵝媽媽出嫁 - 楊逵紀念專輯»,也是文學與音樂合流的劃時代作品,且具有濃厚的人文關懷及社會批判,集結了李坤城、朱約信、蕭福德、黃靜雅、陳淳杰、林良哲等等新一代台語詩歌創作者,其中五首是以作家楊逵的詞譜成,也有以其作品寫成的新歌,雖當年唱片賣得不理想,但首首清新動人,我個人十分偏愛李坤城寫詞、陳明章譜曲的「菊花開的時」:
「菊花開的時 阮攏會想起汝 想起汝瘦瘦的身軀 偎佇水牛邊
菊花謝的時 阮攏會懷念汝 懷念汝天真的年紀 親像可愛的花蕊
汝逐工牽著水牛 牽去山腳去吃草 擱一面看冊 看甲日頭落山
暗時返去煮飯飼豬 無閒佇厝後擱會記給恁老父捧水洗面 汝實在有影友孝
烏鶖烏鶖嘎嘎啾啾 白鷺絲腳九九水牛水牛黑白泅 跋落溝仔底馧豆油
後來水牛賣掉 阮看汝目屎一直流 恁阿爸閣欠人五十塊 煞借錢來阮兜
阮老父竟然給汝買起來作細姨 予阮真想欲哭這是啥麼天年 阮真正想離家出走
菊花開的時 阮攏會想起汝想起汝瘦瘦的身軀 甲活潑的智慧
菊花謝的時 阮攏會懷念汝想起汝天真的年紀 親像花蕊遐呢美」
取材自楊逵小說「水牛」,一字一句描繪出那時代的悲運,沒有控訴和煽情,卻句句聲聲勾勒出生活的心酸,卻又以菊花為象徵來歌頌少女的美好,反襯著她苦命的際遇。專輯中的台語歌詞創作,寫實與現代詩歌味濃郁,且接續著台灣文學反映社會的傳統,與80年代「俗擱有力」的台語歌相較,沒有煙酒、港邊和分手,多了人文氣息。
而搖滾化的台語歌較突出的,要算是林強和陳昇。林強雖以「向前走」崛起,十年後最受人稱道的作品是«娛樂世界»,雖不以典雅婉約取勝,但淺白的文句與旋律非常貼合,沒有國語翻台語的怪謬,生活化的語句甚至教人聽來親切,且批判的力道相當犀利!
「打開電視 一堆笑容同款的古椎的面
打開電台 生活除了情愛 就無別種歌通唱?
打開電視 一堆扮空裝瘋被消遣的歌星/打開電台 調頻的節目 幾啊年攏未改
打開電視 內容品質如何 大家攏知
打開電台 播送的歌都在談情說愛
Ah... Ah...
娛樂的世界 極樂的世界 白吃的世界 瘋狂的世界」(娛樂世界,詞曲:林強)
如說路寒袖讓台灣詩歌重回文學的大家族,那麼林強承繼老台語歌的寫實傳統,只不過在民主自由的台灣,批判的火力更強悍、更直接!專輯裡還有批判兵役、主張環保的歌,什麼叫台語歌的搖滾精神,林強已演繹得淋漓盡致!
陳昇剛好走在路寒袖和林強之間,類似李臨秋的「七分俗三分雅」:
「海上的人真賭命
叫甘藷仔是阮的土名
不要講阮愛虛華
只想要活較尊嚴
日頭燄燄的太平洋
流浪的一隻船
不要問我是為什麼
堅心要離開啦」(新寶島康樂隊第二輯,福爾摩莎,詞曲:陳昇)
2000年後,台客搖滾是小潮流,比如濁水溪、董事長、閃靈、五月天等,大都在樂風突破較多,詞方面少有新意,比較具詩味的,是伍佰,特別是«樹枝孤鳥»專輯,像「斷腸詩」就有種向傳統老台語歌致敬的味道,卻又是全新創作帶著新文藝腔的調調:
「想到心內小哀悲
一種澀澀的滋味
東邊吹來雲一朵
催阮不通歇過時」。
其他專業詞家或音樂人,像武雄、李坤城、陳小霞,都為台語詩歌付出很大的心力,也創作了很多優秀的詩歌,但像這樣可以大量創作的台語歌詞寫手,因為市場、語言和政治的框限,產量萎縮。除了老台語歌外,人們近來印象最深的,還是江蕙唱紅的「家後」,台語淪為和客家原住民族語一樣,「瀕臨滅絕」的語種,台語歌還需要政府特別補助,設獎來鼓勵,就知道所面臨的危機!
儘管聽到、看到像黃靜雅、王昭華、嚴詠能的台語歌創作,大支和拷秋勤的台語嘻哈,似乎薪傳有望,事實上還是很小眾。如果官方只在乎表相的競爭力,熱衷於全球化,丟失了文化的根,台語講的人越來越少,台語詩歌再如何優美,像昆曲一樣成了文化資產,才是台灣的可悲。因為,詩就該讓人歌咏,文化就該活在生活裡,而不是觀光和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