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5日 星期三

從安平荷蘭船醫到伍佰的東石

---台灣「海之歌」的輕喟

關於海洋文化的台語歌,腦中很快想到「荷蘭船醫」,於是輕輕哼著經典的「安平追想曲」,想像淒美的異國戀情,有著台灣史的暗喻。新台語歌中,聯想到伍佰剛出版的新專輯《釘子花》裡有首「東石」,這兩首都是以港口為歌名,生活在島嶼,海與台灣最切身的當然是港口、漁村,同時是以海維生的族群最開始的起點和歸宿。

台灣關於海洋所連繫的地理、建物、遺址俯拾皆是,北部八里的十三行遺址、圓山遺址貝塚文化,更久遠的東部與恆春半島的長濱文化,新近挖掘的台南「左鎮人」遺址,都可以感受先民與海洋文化密不可分。

從地理位置看,西有台灣海峽,東是太平洋,北有東海,南濱巴士海峽,怎麼說都不該和海洋陌生。因為海洋與島嶼特性,不斷移民、貿易,政權更替頻繁,種族多元,文化豐富,體現於歌謠更多不勝數。僅以台語歌謠觀察,老歌仔算當時通俗歌曲,我印象深刻的是,明傳奇《荔鏡記》後成為南管梨園戲與歌仔戲經典戲的「陳三五娘」,為融入在地,演成陳三都來過台。倒是民間故事演變成唸歌仔、歌仔戲與台語電影的《周成過臺灣》,可視為渡海來台淘金,意外發生離奇事件的移民傳說。

「唐山過台灣」或與漁村媽祖信仰有關的台語歌,現今少有人唱,卻與「陳三五娘」、「周成過台灣」一樣,原住民族海洋文化後,另一段渡海開墾重要的歷史表徵。以此接「安平追想曲」所象徵荷蘭統治台灣的大航海時代,「安平追想曲」異國戀的淒美,其實和「陳三五娘」或「周成過台灣」並無不同,無論種族或地域或階級差距,產生分離、相遇、衝突,都在於文化、價值差異的撞擊,並突顯出我海洋變遷與農業保守性格的一大分野。因而不論是哪一政權統治,殖民之痛難以避免,「補破網」都不免成為台灣哀嘆之歌。

日本統治時期,留日音樂人所創作的歌曲,現今已成經典歌謠,而那時可以前往日本留學是難得的,搭船經驗、港口海洋見聞與意象,兼或異地旅遊的浪漫情懷,成了創作養份,比如吳晉淮的「船上月夜」、鄧雨賢「臨海曲」、楊三郎「港都夜雨」等等,留下眾多膾炙人口的作品。

歌謠大師吳晉淮「船上月夜」裡,「行船人」戀歌,衍生後來無數「行船人之歌」,幾乎是台灣「海歌」重要的一支,包括文夏「離別的行船人」、黃三元「行船的草地人」、林峰「飄浪行船人」、林海「行船人的純情曲」、黃敏作詞的「行船人的愛」等等 ,「行船人」成為台語歌重要的關鍵詞。

可見不論日治或二次戰後,漁人或跑船生活,是台灣產業命脈,也是勞動階級謀生的途徑。1960年代遠洋漁業,1964年興建高雄前鎮遠洋漁港,作業漁場遍布世界三大洋,年漁獲量 70-80 萬餘公噸,產值超過四百億台幣。許多窮苦家庭男生去跑船,快速賺取高薪水,是改善家境的方便之門,在台灣經濟尚未起飛前尤其如此。

因而行船人所代表的離愁、飄浪、責任和夢想,在台語歌裡成為男人一大表徵。還包括港口、燈塔、船隻,漁村等借景抒情,像文夏詞作「再會啦港都」、「港邊送別」、「港口的賣花姑娘」等,出張港邊專輯足足有餘。還有葉俊麟詞作的「漁村的女兒」,及洪一峰名曲「淡水暮色」、「惜別夜港邊」、「港邊的吉他」等,再到江蕙唱紅的吳成家曲、陳達儒詞的「港邊惜別」,「港邊」在台語歌的地位不下於「行船人」。

所以由港都高雄創設的「南面而歌」歌謠創作獎,2014年《以海為名》出版新世代台語歌原創歌曲作品專輯,很符合港都文化與台灣歌謠傳統精神,承襲行船人的開拓勇氣,又走出行船與港邊的語境及想像,擺脫悲情,江湖色彩,更大器地描繪、歌頌海洋,是可喜的。

陳明章、陳昇、林強、伍佰、黑名單工作室、濁水溪公社、靈閃、董事長、五月天、謝銘祐等等「新台語歌」創作群,既沿續「青蚵嫂」、「快樂的出帆」、「海海人生」等的民謠與人文精神,追隨其寫實傳統,蛻去演歌外殻,結合西方搖滾與台灣民俗音樂,詮釋海洋文化的新意象,瀰漫酸酸甜甜舊舊新新的台灣味,像陳明章作品從「唐山過台灣」、「默娘詩讚」、「海尪」、「基隆嶼ㄟ港口」、「黑面撩撥的故鄉 - 鹽埕所在」到「繼續愛高雄」等等,都有濃厚的台灣史詩性,是一般商業歌曲難以企及的。

當然台語歌裡所蘊涵的海洋文化非常多樣,在此無法一一列舉,姑且以「安平追想曲」的歷史感,追溯台灣海之歌的文化脈絡;再從伍佰新歌「東石」帶來的漁村意象,到行船人及港邊的台語歌關鍵字,串起台灣海洋產業與鄉愁離情的抒發,及其隱喻,包括冒險、征服、開拓、跨越、孤寂等等無邊的寄寓,恰似伍佰在「東石」所寫道的:
「我徛在這个無位通覕攏是黑沙的海邊
對面的日頭照著一條一條銀色的海水」


那就有詩有歌了。也許是台語、客家、中文或原住民族語的歌謠,如海浪一樣送我們到遠方又盪回故鄉的海灣,沖刷出文化的底蘊,是底層人民的心聲,是歷史的呼喚,也是生命生生不息的延展,「海之歌」無盡綿延著,在怔忡、嘆息與歌咏間,波湧,迴旋,浪花朵朵。

---原載於2017年三月號art plus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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